我的9·11日记

我的9·11日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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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是一年“9’11”。 翻出十几年前的日记本。当然,这篇不是当年的日记。 日记是bare my soul。增加和删改一些,但不变的,是对曾经的人和物的情感。

很多年前,刚来纽约第二天,就被珠爸带到下城金融商业区游玩。听到的是滔滔不绝的导游词:“世界贸易中心有两幢一摸一样的摩天大厦,故称作双子塔(World Trade Center Twin Towers). 她们是世界建筑史的奇迹,两座楼对角线平行,你没看出来吧?唉,刘姥姥走到哪里,都有人藐视。

导游词谁不会?我还知道世贸双子塔不仅仅是7.8万吨钢铁、104部电梯,2000个停车位和5万名工作人员,它也是纽约人的地标和荣耀所在;纽约不仅仅是万城之城、世界之都,它也证明着自由、宽容和人性如何构筑美国不可动摇的立国之基。

刚来纽约的时候,坐地铁经常提前下车,或坐过站。不怕,朝向世贸双塔就是南,帝国大厦就是北。对超级路痴来说,世贸就是地标,指路灯塔。更不用说,日后在楼里的培训学习,地下商场的休闲购物,还有参加派对的快乐时光。她好象是我和像我一样的普通人的一个无声证人,见证着我们的忙碌:打工,小珠出生, 念书,工作,在离世贸6条街的地方。

2001年9月11日,星期二。和许多年后的今天一样,初秋的纽约,大苹果最美季节的开始。我刚换工作到A公司没多久,A new kid on the block, 滋味你懂的。要大概早晨七点左右来办公室,八点要把头一天的报表发给交易人。很顺利做完,电邮给那些气势能一口咬掉熊屁股的交易人们。心安理得地喝着咖啡,吃着我路上买的汉堡王早餐。电话响了,“咬熊屁股”的问该死的问题。一声巨响(声音之巨,语言无法描述),划破了办公室的寂静。电话随之断了。手表,显示 8:45 am。大多数同事还没来。积极分子们不约而同走到汤姆的转角办公室。汤姆是何许人,他是我当时所在部门最高长官,主记官(Controller)。 他的办公室有朝北,和西面的落地大窗,世贸中心尽收眼底。大家窃窃私语。有人说是一架私人飞机撞了世贸双子塔的北楼。其实,没人知道发生什么事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人类史上最惨绝人寰的一幕发生在我们面前:一架机尾印着地球图案(联合航空的Logo)的飞机冲入世贸双子南楼。之后,办公室变得安静了。我的脑子一片空白。听到了女同事们的哭声。又过了一两分钟(God knows how long),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,“还是回到各自的办公桌吧。听从大楼管理处指挥。”是汤姆发话了。大概十点左右,大楼管理下达指令让大家离开办公室。当然要从楼梯走下去。汤姆又发话了:“大家下楼后在大堂集合,按家庭所在地,分小组集体回家。安全起见,不可以单独行动。” 我们从17楼开始爬下来。同事之间互相帮助着,一个也不能拉下的态度,下来了。可能是紧张吧,腿肚子好象真的朝前了。刚把气喘匀,就看到汤姆,还有人事部总监拎着健身房大包下来了。包里是瓶装水,每人一瓶。 还有清洁用的大纸巾。告诉我们如烟太大就用纸巾把鼻子捂上。新泽西州组(我当时住新泽西州)和康州(汤姆住)由汤姆领队,在滚滚黑烟中沿着河边往南街码头走(有船疏散民众)。因当时各种版本的关于恐怖袭击的谣言颇多,诸如天上还有两架飞机被劫持,目标纽约股票交易所, 云云。恐怖分子,你的目标达到了。恐怖袭击的最高境界是在无辜百姓心里产生无穷无尽的恐慌。汤姆说在河边走最安全,他一脸平静,就象邀约一众同事星期五下班后去南街码头的酒吧喝酒。到了码头,看我们新泽西的上了船,他才带着康州组继续前行。分别时叮嘱我们到家后一旦电话恢复正常,就通知部门主管已平安到家。幸运的我们,生活在一个和平年代,我们常常感慨我们没有赶上在太行山打杀侵略者的时代,也没有经历跨过鸭绿江,保家卫国的岁月。可英雄本色,在关键时刻,是会露出尾巴的。何等幸运,汤姆,在日后成了我的馒头(Mentor)。

很多年后,问他为什么在那么恐怖关头如此冷静。他回答,那天他所带的逃生组,多半是女士。不镇定,难道要跟你们一起哭?从小听惯了黄继光,董存瑞在党教育下。。。如何如何的大字眼,听汤姆如此回答还真觉得新鲜。

“911”当天,打任何一个大纽约区的电话都是占线的忙音。因为电话公司的接收天线就在双子塔顶。我们一行四人中,只有戴安娜的手机尚在工作。我们的船离开了“硝烟弥漫”的曼哈顿。开到哈德孙河中央,我回望世贸双塔方向,她们象天边两根燃烧的香烟……忽然间,好像烟灰被风吹落一样,一栋楼不见了。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,更模糊。从此后,世贸双子塔在我脑海里定格成画面,只有黑白两色了。

一路辗转,好在有黛安娜的先生开车到临时码头接我们,再把我们三个送回家。上午十点钟离开办公楼,下午四点半到家。我的黑色上衣基本是灰色的。珠爸说我身上有好多碎纸屑。我到家了,还活着!

纽约的华人圈,说小不小,说大也不大。谁还不认识几个在世贸工作的?我的前同事,田心的先生,就被无情地埋在那一片废墟里了。

第二天,电话通了,打电话给田心。她母亲接的,说他失踪了。在没有证实死亡之前,都叫失踪(“Missing”)。

“9·11”之后,双子塔从曼哈顿岛上被完全抹去。同时,一个新的地名诞生了:归零地(Groud Zero)。这个带有军事色彩的术语最早被《纽约时报》使用,那是美军在广岛和长崎投下原子弹时,“归零地”被用来定义炸弹在空中爆炸后,爆心在地面的垂直对应点。归零地的外围,是实枪核弹的士兵。围网上贴满寻亲的告示,上面有亲人的笑脸。地上摆满鲜花,还有泰迪熊。。。

我记得半岛电视台采访的本·拉丹时,他说过,“这两座令人惊叹的、象征性的塔楼,证明的是自由、人权与人性。”

在他的主导下,“自由、人权和人性”的双塔被瞬间击倒。“9’11”那天,他一定在大笑“纽约,美国,你完蛋了!“

我的日记,在这里结束了。不能忘的还有一个关于小珠的小插曲:

从那时起,一向活泼好动的小珠,刚上小学二年级,变得好安静。问她为什么,她说她不喜欢上学。我们并未觉得异常,直到收到学校来电,让我们去见学校心理顾问。心理顾问告诉我们小珠变得异常,沉默寡言,手里一直拿着一家三口的照片,吃午饭时也不离手。她告诉顾问她担心爸爸妈妈会不来学校接她了。那一阵子,你打开电视,无论哪个频道,都是飞机撞向双子塔的镜头的猛烈和随之而来纽约下城的一片狼藉。不到8岁的小珠知道她的爸爸妈妈都在世贸不远处工作,幼小心灵一定会承受不住的。知道原因就好对症下药了。我们放下工作,一起陪孩子度假,打球,玩游戏。最重要的是让她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,我们都会和她在一起,不离不弃。很快,她又爱笑爱闹了!

同时,纽约人含着眼泪,把归零地的,有我们亲朋好友骨灰和遗物的废墟运到史丹顿岛的指定区域。人工筛出可能残存的的遗骨,遗物。终于有一天,找到了一颗牙齿。经DNA检测,是田心先生的。每一年的纪念日,宣读遇难者名字时,我们都低头悉听,真切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,好象才足以表达我们的哀思。

”9’11“是一场灾难,当灾难袭来时,最先倒下的是躯体,但站起来的是灵魂。今天,象征开放,接纳,与自由精神的世贸纪念塔又高耸云端了。我还没上去过。上去新塔的朋友发微信,是这样写的:“历史的巅峰,我们举目四望,睥睨整个世界(表情符号)!”

十七年过去了,我和成千上万的纽约人一样,不相信仇恨,不相信眼泪,但相信明天会更好!

下面是看图说话时间:

1996年夏天的傍晚,带小珠去公园玩。右下角是小珠的裙子一角:

2001年9月11日(网络图片):

让人心碎的一幕幕

《纽约客》一直坚持用艺术插画作为自己的封面,在它或夸张、或象征、或比喻的艺术手法里,您能不能看到插画背后的含义呢?

对这一代美国人而言,9/11是他们所能感受到最大的灾难和变故。而9/11系列刊又是我最欣赏且感动的系列!来看看这十几年来,全世界最好的杂志如何在封面上纪念一场发生在纽约人身边的灾难。

9/11 系列封面

2001年9月:在一片黑色上加上另一层黑色(Black on black),在那一天发生的事情面前,任何图片都是无力的。

2003年:这是一个不真实的场景,纽约的每一栋楼都变成了双子楼。

2015年1月15日,《Daily News》回应Ted Cruz攻击纽约价值。我赞同我们总统的话:“After 911, I saw something that no place on earth could handled more beautifully, more humanely than New York….”

17年后,当年二年级的小朋友已经是白衣天使了。这是她眼中的世贸中心:

每年的夏末秋初,纽约的夜空,在双子塔原址,都会看到蓝色光柱:

我始终相信,开放、接纳、爱与宽容这些人类品质中最珍贵的东西可能被伤害,却绝不会被摧毁。

为尊重和保护隐私,文中人名均为化名。